青杳

【异坤】让我跌向你5-8

5.

王子异睁开双眼,将手按在心脏的位置,感受着自己日复一日平缓的心跳。

昨天梦里又梦到那个人。其实早就忘了,天知道怎么还会梦到……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张扬又漂亮。

王子异从前喜欢直视他的眼睛,总觉得自己能看见那漆黑的眼底涌过五彩斑斓的暖流,漂亮,异常漂亮,但是无法形容。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一个圣诞二人路过的教堂。有孩子的笑声,圣歌,雪白的砖石,斑斓的玻璃窗和烛光。

可那已经是很远很远的事了。

春梦之美,美在了无痕。梦过了,铺上脂粉,挂上微笑,穿上熨帖的名牌大衣,就再没有人能从这样光鲜的外表看出他心里装了一个谁。

化妆间隙,导演关切地过来问他溺水后还有没有不舒服。王子异说没有,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时,几乎是震惊地看着镜子里那个推门走进房间的人。

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向辉有些尴尬地拿着杯子冲他摇摇手说:“王老师,这么早?”

王子异下意识地看了心怀鬼胎的张楠一眼,随即换上一副熟络热切的表情,客套寒暄:“向老师。来我们这儿视察?欢迎欢迎。”

“嗨,哪儿的话。”向辉说,“没打扰你就好。”

三个各有心思的大男人挤在一间狭小的化妆室里,都觉得别扭,没聊几句张楠就推着向辉出去了,说是让王子异趁做造型时再补个觉。王子异尽量语气自然地说好,背脊挺拔得发疼,面部肌肉紧绷,生怕显露出一丝内里崩裂的迹象。

向辉关上门时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和张楠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见了罕见的不忍。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向辉眼见了昨夜路灯下的那人与今日镜子前的这人,只觉得二位眉间尽是苦味,苦得他一个旁观者都舌根发疼。

最怕的是,梦比现实更真切,人比神灵更聪明。

一番交涉后,好不容易离开片场的向辉在面包车里捂脸叹气,心里不住骂娘。他和张楠都是圈里数一数二的人精,两个人精碰了面,唇枪舌剑攻城略地一番最终还是维持原状,谁都没有占到半分便宜。

没法子,拍吧。向经纪麻木地看向车窗外飞逝的栏杆,这年头拍片子争爆款就相当于赌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没有几个傻子会想在赌博中掺杂进私人感情,可巧他们四个傻逼凑到了一块儿,也不知究竟能拍出些什么东西。

到达目的地时,蔡巨星已经结束了拍摄,正搁房间里翘着二郎腿翻杂志,轻蔑地对着纸页上的八卦新闻撇嘴。向辉走进去扔下公文包,开门见山地说,送你一个礼物,在包里,自己翻。

蔡徐坤满心以为是一个接洽了好久的真人秀的合同,于是兴高采烈地拉开拉链,在厚重的公文包里摸索着。“啊!找到了。”蔡徐坤忽然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声,扯出一个厚度适中的文件袋,“我这么一双金手,准保一摸一个准儿……”

他话没说完,哽在喉头。两只漆黑的眼睛盯着向辉,那眼神可真叫人心虚。

向经纪不看他,低头把翻出来的东西都扔回包里,说:“我去办事了啊,你先看着。”

“啪”地一声,那个封面上明晃晃红日两个大字的合同被摔在茶几上,力道震得桌上的陶瓷茶杯杯盖儿叮叮当当,像一种不祥的报时声。

“拿走。”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说了我不要。”

“可我知道你想要。”向辉死死地摁住他的手,那样大的力气再配上他故作轻松的语气,显而易见的难堪,“……你只是怕自己要不起。”

他亲眼看着蔡徐坤的额头抵着冰冷的路灯,然后下巴上凝成两三颗水珠。他亲眼看着王子异强作镇定的身影,还有眼底来不及收回的情愫。连五年光阴都无法消磨的东西,怎么能奢望被拙劣的演技掩盖呢?

纸包不住火,尤其当感情比火还要炽烈。

蔡徐坤攥着文件夹,感觉整只右臂都像被开水烫过一样灼热。他觉得羞耻,却无可回避。向辉大约是看出了这份耻辱,于是善意地起身离去,关上门时却被叫住了。

“向哥,”蔡徐坤轻声说,“以后别再让我喝酒啦。”

怕是喝酒过敏,所以心上才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疼痛痕痒,无止无休。

不知为何,在那样平淡无波的注视中,向辉几乎落荒而逃。

 

镜头里,一场戏正到高潮。面黄肌瘦的少年被包裹在重重叠叠的帷幔与绣满金银花枝的厚重被褥里,伸出枯瘦如竹枝的手臂去拈起玉杯斟酒,一口饮下眼泪。那滴泪划过他苍白的肌肤,蜿蜒流过耳廓,濡湿了锦被。绯色布料上洇了星星点点的深色,红得像血。服侍丫鬟不忍道:“公子,您早些休息吧。”

“你说,你们将军是不是从没尝过失去的滋味啊?”小公子直勾勾地看着床顶,嘴角浮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胆怯的沉默。他却浑不介意,兀自回答:“他应当是不知道,所以才要我来告诉他。”

不知为何,在那样平淡无波的注视中,丫鬟却几乎落荒而逃。直到踉踉跄跄地关上屋门,才隔绝了那一屋弥漫刻骨的恨意。

 

机器后面的导演再一次忘记喊cut。他无意识地张大嘴巴,又看了一遍刚才拍摄的片段,才将目光移向摄影棚中央的那个演员。绝了,张楠在心里简直要给向辉下跪,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天才,现在在他心里蔡徐坤简直就是转世菩萨。

小菩萨从硬邦邦的木床上翻身坐起,掀开闷热的被褥,随手拭去腮边的泪珠,等待意识从沉重的情绪中慢慢升起。他吸了吸鼻子,刚抬起一双桃花眼,不巧正撞上从隔壁补拍完落水戏的另一位男主推门而入的视线。

一个发梢还滴着水,一个眼底还盈着泪。二人隔空而望,只觉得五年时光像一个巨大结界,模糊了彼此的面孔,叫人看不清也看不懂对方的神情。

就如街边的小乞丐仰头向仇人微笑一样,蔡徐坤也下意识地向王子异笑了一下。他的面颊温暖,唇瓣饱满如玫瑰,笑起来本应是说不出的凌厉美艳——倘若此刻没有嘴唇失色,眼底泛红。

王子异曾说张楠是个混蛋的天才,这个混蛋的天才在亲眼见证了怨侣重逢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赶紧按下录像按钮,让这一幕成为了日后电影界流传的不朽经典。很少有人知道,屏幕中那个眉目尽碎、欲语还休的形象,并非爱恨不得的小公子,而是演员本人。

他没有出声,却用目光向对方诉说着好久不见。

再多思念酝酿出的怨恨也不及见你第一眼的豁然。生命由无数次离别叠加而成,于是每一次重逢都像是重生。他眼睁睁看着这个身影又一次步履从容地走进自己生命里,没有伴随着风雨雷电,没有疾风席卷枯老的荒原,他甚至看不清王子异的面孔,却清楚地听到两颗心脏合奏的节拍。

 

城楼上,小公子含泪的微笑如昙花一现。千军万马依然在姹紫嫣红的嘈杂的黑夜里缓缓移动,然而将军却勒住马头,安静地伫立,向他看过来。

——你来吧,只管不慌不忙地走进来,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于是风也静了。夜也静了。

 

6.

饶是张楠这样揽获奖项无数的鬼才导演,也从没见过主角凑齐第一天就进度如此之快的拍摄。读剧本时只是简短交流、连对视都不着痕迹移开的两个人,一站在布景里就争先恐后恨不得拿眼神困住彼此的手脚,酣畅或克制的情绪如潮起潮落,一浪高于一浪。感情戏原本是这个剧本里最难嚼的部分,现在却如此轻易地形成张楠想要的张力,一切顺利得让他几乎想要把所有二人戏份集中在两三天拍完算了。

可是演员毕竟长着肉身,受不得这么集中剧烈的情感侵袭。更何况这二位名腕儿的粉丝都是不好惹的,但凡流漏出一点演员过劳的消息,他们非将整个剧组骂上热搜第一不可。张导演意犹未尽地喊了声休息,让演员们都去吃晚饭,自个儿仍守在岗位上,重复播放刚刚拍摄的片段。

像金丝雀一样被圈养的小公子想要参军习武,恳求将军而不得,索性坐在地上死死地抓着他的袖子,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将军只是一甩衣袖,就把他柳絮一样悠悠地抛出去,额角倚着雕花木窗,泪经过米痣蜿蜒而下,似恨极而泣血。

正看着,身边忽然凑过来一个人。张楠转头,撞上蔡徐坤微鼓着腮帮子、注视着屏幕的侧脸。他刚刚脱掉了厚重的戏服,一身妥帖随和的卫衣卫裤,脊背挺直,神态骄傲,手指干净修长。蔡徐坤一手端着盒饭,一手搭在导演肩上,既熟稔关切又不过分亲密。

“这个孩子是?”他指了指显示屏中被柱子遮掉一半的小侍从,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他叫游方。”张楠给他介绍。

蔡徐坤想了想,问:“就是原先那个男主?……怎么回事?”

张楠心里说你这消息也是够灵通的怕是有备而来吧,嘴上却无奈地轻声道:“还是有点关系……带了资金进组的,不好把他赶出去。”

蔡徐坤习以为常地点点头,说我理解,不过骤然减少了这么多戏份,又是个新人,心态难免出点问题,还要麻烦导演您好好协调了。他有什么不懂的、需要的,都可以来问我,小孩子出来闯荡不容易,我都理解。

说完这么一通漂亮的客气话,蔡徐坤便端着盒饭走回了专门的休息室,毫不意外地冲休息室里等候已久的游方点点头,转身锁上了屋门。

游方仰脸看着他笑,那笑脸在污浊的化妆镜里显得有些扭曲。

“蔡老师,小悠姐说您叫我过来,”他晃了晃手机,努力用巴结似的微笑掩盖住眼底的慌张,“是有什么事吗?”

蔡徐坤把饭盒搁到桌子上,随口笑道:“没事儿就不能叫你吗?”

游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秒,额角的冷汗都快滴下来了,连声说当然不是。

蔡徐坤拖出一把椅子坐到他旁边,翘起二郎腿,用湿巾擦拭指缝,神情专注得简直像专程把人叫进来就是为了看着他擦手而已。

“吃饭没?”

“吃过了。”

“吃这么快?”蔡徐坤爽朗地笑了一声,“没吃多少吧,是不是维持形体啊。”

游方也配合着干笑几声,只是笑容还没收回去,就被对方的一句话定在了原地。

“都说你是被制片包养的,她要求这么严格吗?”一句话几乎是噙着笑问出来的,听在人耳中却宛如惊雷。

蔡徐坤以唠家常的姿态拍了拍他后背:“别害怕,我就是好奇而已。昨天跟李姐吃晚饭的时候问了一句,结果,啧,她竟然说你不是她的人……奇怪,明明整个厂子里都传遍了你是靠着那条线爬上来的啊。”他慢条斯理地说完这一句,就听到对方椅子与瓷砖磨蹭出刺耳的一声,再抬头,就见游方全身紧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显然是没想过他会挑这个时候用这种寻常语气说出自己胆战心惊的秘密。

蔡徐坤却丝毫没有感受到这种紧张似的,双手合十放在面前,指尖一下一下碰着鼻尖,眼神平淡,吐字温和:“再问李姐,她又不愿意多说。看起来不像是护着谁,倒像是忌惮谁。”他抬头,疑惑地吸了一口气,继续道,“能叫她都忌惮的人,藏得一定很深。我也是费了一番工夫才托人问到,原来你跟T社的董先生是大学的师生。”

游方脸上都没了血色,伸手抓了抓,叫了一声蔡哥。蔡徐坤却躲开了他的手,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嘴角的笑意渐渐变冷。

“你们也是正经大学出来的传媒系学生,结果一个当狗仔,一个扮特务,叫学院老师知道了得多伤心啊。”他身体前倾,近乎残忍地望向对方缩小的瞳孔,寒声道,“我跟董先生也是老朋友了,他想知道什么,自己来问不行吗?五年前就死咬着我和王子异,五年后还不松口,他累不累啊?”

游方下意识地摇摇头,到底年轻没经验,已经是圆都不知道怎么圆了。

蔡徐坤将身体靠回椅背,手指把湿巾揉成一团,准确地扔进了游方身后的纸篓里。看到对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的样子,他只觉得好笑,摇摇头站起身,拾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从龙套做起就要有龙套的自觉,主角打仗,你瞎掺和什么呢?”他拍了拍游方的肩,倘若不听嘴里说出来的话,分明是一副体贴照顾的前辈模样,“别妄想踩着我们俩飞黄腾达,也别成天对着王子异发贱。”他看向镜子里自己与游方相挨的身影,越发温和地笑起来,轻声说:“我盯着你呢。”

 

7.

王子异回到片场时多带了一盒盒饭,硬把张导从他的专属椅子上拽起来,就差直接把饭盒塞他嘴里,还说你小心点儿,不眠不休的万一有什么不测我们这戏还怎么拍?

张楠竖起眉毛说我真是看透你这个虚伪狗逼了,你不就是怕我有个不测戏就拍不下去你就不能跟你旧情人厮混了吗?跟我还装,恶心。他念叨着环视了一圈片场,忽然说,不对啊你旧情人刚才还在呢,哪去了这是?

“好好叫人家名字。”王子异皱皱眉头,然后随便问了一个场记,“看见蔡徐坤了吗?”

“他不是回休息室了吗?”小姑娘看了看手表说,“二三十分钟前就走了,应该是去睡午觉了吧。”

王子异却知道不可能。第一天到剧组,又不是很熟悉剧本,以蔡徐坤的个性肯定恨不得睡在片场,哪来的闲心思去什么休息室?

他拍了拍张楠的背:“别吃了,陪我过去看看。”张楠一口饭都喷出来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子异,说让我吃的也是你不让我吃的也是你,在你眼里我他妈到底是兄弟还是专门给你俩搭桥的喜鹊啊?

话虽这么说,他也的确怕出什么岔子,还是翻着白眼跟了过去。转了两次门把手,张楠微微变了脸色,用眼神告诉王子异:门被从里面锁上了。

他们本来还想敲门,结果只听到屋里一声钝物撞击的闷响,还有隐隐的痛呼声。张导演还懵着呢,就见王子异一伸腿将木门两下踹开,闯了进去。

塑料衣架横在狭小的房间里,尖端打碎了一面镜子。碎裂的镜面映出纠缠的人体,上方的蔡徐坤用手牢牢钳住另一人的后颈,将他整个脑袋强压进了洗手池里;下方那人的衬衫褪了大半,苍白的脖颈间慢慢浮起浅青色的淤痕,头发向下滴着水,脸颊羞惭,咳声轻细,俨然一副被人轻薄欺负的模样,不是游方又是谁?

张楠脑子嗡地一下,一把拽起蔡徐坤的衣领,将他摁在墙壁上,难以置信地说你他妈干什么啊?

他也知道蔡徐坤不是那种没有耐性好勇斗狠的人,因此才放心地任他自己去与游方交涉,结果却给他捅出这么个篓子。这部电影是他筹备多年用来争奖的心血,从筹备拍摄到后期宣传无一不是精心设计,他绝不允许任何环节出岔子,谁在组里搞事他张楠就搞谁——可这要是个小龙套也就算了,偏偏惹事的还是他快要供起来的男主角,万一传出去可不是好应付的新闻。张楠几乎是气血上涌眼前一黑,再回过神时,已经动起手了。

他也是一时着急,此刻隐隐有些后悔,但也没想好怎么说才能扳回面子。直到肩膀搭上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将他向后拉得踉跄几步,他才顺势把蔡徐坤松开。

王子异抱臂站在十几平方的休息室中央,环视着神色各异的三个人,抿紧嘴巴,后脑勺针刺一样疼。游方微弱的抽泣声有一下没一下地刺探着密闭空间的寂静,张楠冒火地喊了句别几把哭了,于是房间陷入了完全静止的死寂。

“……干嘛打人啊。”王子异率先开口,食指与拇指捏了捏山根,也不知是对谁说的,“能动脑子解决的事儿,非要动手。”

蔡徐坤倚在墙上,用一种好笑的、看穿一切的眼神看着他,如同多年来每一次见面一样。男人刚打完架总会有一种痞气。他卫衣的领子被扯歪了,里面的白线衫沾了灰尘;右颧骨也擦红了一块,像个精致的胎记,衬得他狭长的眼角更长,黑色的眼睛更黑,配上冷漠讥讽的神情,几乎叫人想不合时宜地赞叹一句,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拎着游方的领子叫他站起来,王子异低声问:“谁先动的手?”

游方泫然欲泣看了王子异一眼,正欲说什么,蔡徐坤却忽然说:“手机都录下来了,你自己看。”

他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把手机支在了门后的柜子上,冰冷漆黑的小小镜头正对着角落里的游方,叫他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蔡徐坤几步走过来,又从桌子底下扯下一个隐蔽的摄像头,扔给游方说:“删了吧,占内存。你录的不全,看我的。”

王子异和张楠已经拿起蔡徐坤的手机看了起来,播音器里清晰地传出游方刚进门时说的那句“蔡老师好”,的确是从二十分钟前就开始录的。蔡徐坤放完狠话起身要走时,游方如何抓住他的双腿将他绊倒在地,又如何撕扯下自己的衣服与蔡徐坤缠斗一团的整个过程,也都在手机里逐一放映。

游方颤着手捏住自己原先精心藏好想要录下四人对峙一幕的摄像头,双腿发软地瘫坐到椅子上,只觉得眼前整片黑了。

“说了你还不信。”蔡徐坤懒洋洋地坐到他身边,两条长腿大咧咧地舒展开,“董国富难应付,可是你?——我碾死你就像碾死手机屏幕上的虫子一样容易。”

手机里传出一连串叮叮咣咣的撞击声与杂音后,进度条停在最末端,房间重新陷入寂静。王子异把手机放进口袋里,脸色已是铁青,不过他还是顾着张楠的面子,问了句,导演你看这怎么办?

张楠刚从这一出狗血大戏的震惊中回过神,才想起自己刚才好像不问缘由地动手打了解决自己燃眉之急的救星,顿时头上冒烟。他把缩在椅子上的心机小龙套提溜起来扔出房间,恨不得一脚踹到他屁股上叫他自生自灭去,但到底还是顾忌着游方背后的人,托导演助理把游方送回酒店。

回过头来,这事情他是真的不想闹大,只想赶紧息事宁人,于是摆出一副巴结似的笑脸,扯了扯王子异,跟大爷一样坐着的蔡徐坤说:“这都什么瘪犊子玩意儿下三滥货色……我错了,我真错了。是我没了解经过,没照顾到位,还冤枉了您。来蔡老师别生气,我们给你赔个罪。”

王子异皱了皱眉头,还是跟了一句:“不好意思。”

“你道个什么歉?”蔡徐坤冷眼看着,忽然笑道,“他的那句,我受得起,我也不介意。你的这句,我原封不动送回。不好意思,没能像您说的那样老死不相往来,还特意凑到你跟前添堵,我他妈真是够抱歉的。”

王子异知道他心里委屈故意撒气,也没说什么,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台手机递给他。那是蔡徐坤几部手机里最私密的一个,从前他们谈恋爱发短信用的,没想到他留了这么久。

其实王子异想问一句,手机留着,那些短信留没留?——他是真的想知道,当初说分手后他把所有残存的消息都一股脑删了个干净,当时还觉得自己特别伟大悲壮,谁知后悔像埋在土里的酒,经年累月却越来越浓,如今一开坛,酒香醇厚得几欲将人溺死在醉梦中。

“脸破了,我回头把药交给你助理吧。”酝酿许久,王子异还是没问出来,代以一句听起来就假惺惺的关心。

蔡徐坤摸了摸脸,说不用,反正明天也要画伤痕妆。

对方点点头,单手扶腰漫无目的地看了一会儿地面,清了清嗓子。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是想说些什么,但等来等去还是沉默。过了三五分钟,他忽然说:“还是拿药擦一下,免得感染。”然后迈步往外走。语调平缓,言辞关切,走出房间时的体态却像极了落荒而逃。

张楠和蔡徐坤沉默地看着他——也许他不过是想问问蔡徐坤疼不疼。

“没必要这样吧,”张导还是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有些尴尬地开口道,“大家又不是仇人?”

“导演,你讲点道理。”蔡徐坤始终保持着侧脸看王子异走远的姿势,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个真心实意的、无奈而疲累的笑容,“分手是他说的,绯闻是他爆的,甚至连那个傻逼小孩都是他招惹的,”他摊了摊手,“我多无辜。”

张楠语塞。过了大约几分钟,他才说:“今天的确是我冲动,真对不起。”说着自嘲地笑笑,“给你加戏。”

蔡徐坤沉默了很久,才说:“算了,给我加钱吧。”

张楠忍不住用余光去看他。这人长着一双令无论男女都趋之若鹜的脸,眼睛狭长,眼角深刻,嘴唇丰满眉毛利落漂亮。光是看着这张脸,张楠就下意识地想远离这个妖孽祸水,可是张楠也知道,他真的无辜。

可是谁又有罪呢?

是王子异先甩了他。是他苦苦恳求复合。是王子异死咬着嘴唇抠破了手心,也要竭力用不那么颤抖的声音说:分手。

那么让王子异痛哭失声的罪责,又该由谁来承担?

张楠不知道原因,不知道过程,不知道谁对谁错,不知道感情里有没有对错。他只知道五年前那个王子异,暗夜里面色苍白的王子异,看着远方黛青色山脉上的白月亮一点点升起,眼里的光彩却一点点黯淡下去,像叹息一样问:“张哥,怎样才能让一个人不爱一个人呢?”

蔡徐坤不是他,看不见深情;他不是蔡徐坤,看不见无情。

只可惜天生一代一双人,挣教两地销魂。相见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蔡徐坤笑起来,说哥你别跟我背诗,你应该跟向哥背。我听不懂这个。

“你怎么可能听不懂?”张楠不解风情地揭穿,“你的台词,你跟我说你不懂?”

他懒得跟张楠再费口舌。当他是小公子的时候,他想要懂得,却永远悟不透;当他是蔡徐坤的时候,他不想懂得,因为懂了就会疼。

对于小公子而言,爱是求不得,恨也是求不得。而对于蔡徐坤,爱恨都是他压根不想求的东西,却兀自裹挟着红尘向他滚滚而来。

 

8.

上帝创造了无数个太阳,人类一一打碎,剩下的一个就价值连城。

而此时太阳已经隐匿于地平线。王子异穿着黑蓝色衣服隐匿在黑蓝色的天里,雾蒙蒙地,像一块瘦削的山石,冷硬又孤独。

侍应生将红酒轻轻放在木桌上,说王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董国富仍然穿着那套藏蓝布衫,不开口的时候像个儒雅老者,一张嘴就露出两颗灿黄的金牙。他眯眼瞧了瞧酒瓶上的标签,咂了下嘴说:“小老弟,干嘛这么客气?”

“不是这个,怕配不上您的身价。”

董老头“嚯”地一声,大笑道:“你跟我说身价?那真是折煞我了。跟你比我就是那路边摊的水货,你才是拍卖会的古董。”

“您就别笑话我了,我哪有您的本事啊。”王子异笑着,叫侍应生过来倒酒。“您多厉害,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把人给毁了,翻手云,覆手雨。”

听了他这话,董国富露出了不悦的神情,不过也没反驳什么。二人静静地等待男侍应倒好了酒、退出露台拉上玻璃门,董老头才长叹了一句说,得,我就知道这是个鸿门宴,你叫我来就没好话说。可是说真的小王,你就那么记恨我吗?

“我说这句话你可能不爱听,可是,就算当时我没有出手,你们俩又能走多久呢?”

见年轻人沉默不语,老者举起酒杯,向他邀了邀:“其实我们这行才是身不由己。当年有人指名道姓要治你,我不过是借刀杀人的工具罢了。”

这些道理,王子异自然明白。那时的自己背景浅,又太出头,挡了人家的路,自然少不了被推进泥坑。他犹记得当时董国富找到他时,也是穿着这样一身极具欺骗性的粗布衫,服装与为人一样虚伪。当时的董老师还在传媒大学任教,狗仔事业刚刚打响几炮,自然巴不得借着这单生意彻底把名声宣扬出去,因此在祸害他们两个的事情上分外卖力。在一家高级会所的角落里,董国富将一打年轻人浓情蜜意的照片与录像带推到他面前,王子异一帧一帧地翻开过去,由不得他不服,他自己收集的恋爱日记大约都没有这么全面。

他双手在桌下紧握成拳,问您想要多少。

对方报了个数字。还不容王子异说一声好,董国富紧接着又说:“不过这个钱,只够买你们一个人。”

“什么意思?”

老奸巨猾的谈判者拿食指指甲敲了敲照片,眼角浮起笑纹。“小朋友,我不纯然是个商人,也是个新闻工作者。除了钱,你还得给我一个料,以料换料,这才公平。”

他从喉咙里刮出三个字。“谁的料?”

对方摊手说:“那要看你想保谁了。”

王子异愣怔了两秒,随即闭上眼,忽然全都明白了。

幕后的那双手就是向他而来的,倘若不能搞他,至少也要拉蔡徐坤下水。这还有什么犹豫的呢?——城门失火却殃及池鱼,蔡徐坤何其无辜啊。那个人本来应该畅游水底无所顾忌,却因为这一份见不得光的关系,处处缚手缚脚,如履薄冰。要是胆敢再拉那个人下水,那他王子异也不配做人了。

那天王子异付掉饭钱后,亲自开车将董国富送回了住处。对方下车时他撑住车门,说董老师,谢谢您今天教我的这一课。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向您道谢——但是您能不能告诉我,我得罪的是哪边的人,哪怕只透露一点,让我知道接下来路该怎么走。滴水之恩,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董国富慢条斯理地抻了抻衣袖,看起来居然显出几分儒雅。“路怎么走?小老弟,路不就在脚下踩着走吗。”他笑道,“对手又不只那一个,但你自己的路可就一条。走到哪儿,打到哪儿吧。”

他没有关上车门,径直转身上楼了。一阵风带过,车门轻轻扣上,“咔哒”一声,也扣进王子异的心坎里,引出若即若离的痕痒。他伸手紧紧捏着心口,感觉那种痒意像极了过敏——或许是对这个离奇世道的过敏——但又预感到迟早有一天自己会生出抗体。

那真是再可怕不过的未来了。

第二天,热搜榜挂上了王子异与某女星夜游同归的姓名,引爆舆论的同时又彻底洗清了热门选秀同性cp之间一直流传的暧昧绯闻。王子异在行程中接起了蔡徐坤的电话,对着那边焦急的疑问声,缓声回答:“不是真的。”

“……但是,我们分手吧。”

他定定地望向前方,眼眶确然是无比干涩的。此时你就算把刀架在脖子上叫他流泪,恐怕也流不出了。

“没有原因。只是我累了,你也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手机轻轻从耳畔放下,小臂丧失了所有力气。

人生会有不累的那一天吗?

如果把这个问题抛给五年前那个涉世未深的王子异,他也许会存着希望说有。可是今天的王子异已经明白,从你懂得什么叫累的那一刻起,你的人生就只会越来越疲累,最终沦为负担与压力的层层累加。

曾有一个嘻哈天才在绝笔之作中唱道:Life’s a struggle.——生命就是一场困战。战争的终极是死亡,是解放,可没有人知道为何要死亡,为何要解放。

于是长大后的少年眼中再不复昔日热忱,将一颗红心冰封起来,隔绝掉世故灰尘,以为这样就能如鱼得水地混迹在俗世中。

“董老师,您那时教给我的道理,我都铭记于心,我很感激。”他望着对面已显衰老的商人,忽然觉得二人眼中都蒙上了同样一层尘埃。他终有一日还是变成了自己害怕的样子。

“托您所赐,今时不同往日。从前您要是把我毁了,我或许就再无出头之日;现在你把我毁了,我还有的是机会卷土重来……所以拜托您这次下手狠一点,最好是别留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他上身微微前倾,面上带着一些歉意,似乎连自己都对自己的凶狠戾气感到吃惊,“——不然您会后悔的。”

如意料之中的,董国富神色如常,只是伸手拈起酒杯时,杯中黑红液体异常地颤动着,挂了一圈粘稠的浆液,像暗夜里的琥珀。他抿了一口酒,叹口气说,就知道游方那小崽子成不了大事。是我疏忽轻敌。

王子异也笑笑,说究竟是疏忽轻敌还是力不从心,您老自会有数。可是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跟您逞强炫耀的——他自嘲道:“不然何必请您喝这么贵的酒呢?”

董老头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薄如蝉翼的杯臂,没有提出什么疑问,似乎早有所料。

“倒戈吧,董老师。反正我们总有一天是要合作的,为什么不能提前几年?”王子异留下这句话,伴随着手指在对方肩头轻微的施力,将风衣搭在臂弯里,是一个不容对方犹豫拒绝的姿态。

他有自信说服董国富。一代新人换旧人,江山总要易主。有些人老了,但是他还年轻,年轻就意味着时间与生命力,就是一切斗争倚仗的资本。正因董国富已经老了,所以才会害怕,才会更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对方还是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只是圆滑地说会考虑。“不过有一件事我很好奇,”董老头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如果这一次仍然有人要治你们两个,你会怎么选?”

王子异垂着眼,没有回答。

于是董国富愈发了然地微笑,肯定道:“你还是会保他。”

“说句心里话,小老弟,我很佩服你。”董老头拍拍肩膀上的那只手,“这么多年,竟然还真的忍了过来。是你厉害。”

他原以为五年时间足以将这个对手修炼成金刚不坏身,却好笑地发现这人居然仍怀着一颗脆弱肉心——也好。菩萨心肠,金刚手段,亦不可谓不强。

谈话到了此时,再有一句都嫌多。王子异结完账,礼貌地与董国富道别,随即拉开玻璃门,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他经过两排衣着整齐鞠躬道别的服务生,穿过燃烧着芳香苹果木的巨大壁炉,直到一人穿过摆满乳白雕塑的阴暗廊道时,才缓缓停住脚步。

一阵穿堂风刮过,王子异伸手去摸,然后注视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

董国富不懂,是因为他的心早已被凡尘蒙蔽了清明。真正的陪伴不是占有,而是理解与祝愿自由。

这世上怎么可能没有风呢?如果爱上了一阵风,就该明白风不会只为我一人吹过。像这么炎热的夏天,即便风不会吹过我,即便我只是看看风吹起叶子,我也会觉得快乐。

人是不能捕风的。哪怕我爱得快死了,也不能去找他,更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我不能把他毁了,因为这世上我最爱他。

所以,无论与什么砝码相较,都还是会保他——不管被质问多少次,都只有这唯一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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