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

【异坤 权贵】年少时我们相爱却浑然不知1-6

来一发青春疼痛文学(?)异坤he+权贵be (对卜起)

重度ooc 同名同姓而已 可能还是会有点虐哦苦笑

 

1.

 

人家都说三岁之前的小孩子很少有记忆留存,可王子异一直清晰记得两岁那年的夏天。南方发了大洪水,天台上唯一一台电视里奔涌着滚滚黄流,二十几号人围站成一个圈,边拿蒲扇扇风边唉声叹气地说造孽。他不知为何不忍心地转过头去,被大人发现眼眶里有水珠打转。

徐阿姨挺着尖尖的肚子,有些阻碍地弯下腰,摸了摸他脑袋,说你家娃娃可真是个小菩萨。

王子异不知道小菩萨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自己的眼泪从何而来。他着了迷似的看着眼前那一层单薄衣料里圆滚滚的肚皮,伸出手想摸一摸,却被妈妈揽着肩膀往后带了几步。

“摸不得!”她轻轻地拍掉他的小手,嗔怪道。

徐阿姨直起身,抚着肚皮说没事没事,小孩子嘛。

王子异说:“你要生弟弟吗?”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都软绵绵地笑了。妈妈柔软的发丝刮在他耳朵边上,声音像黄昏的风一样轻,她问你怎么就知道是弟弟啊?

他又看了一眼阿姨的肚皮,无比笃定地说,就是弟弟。

当时的医疗水平还不高,没人拿得准胎儿究竟是什么性别。直到一周后徐阿姨被推出手术室,大家才发现还真是个男孩。新生儿全身通红,脑袋小小的,唯独一双耳朵大而浑圆,耳垂肉而敦实。院子里的人都说,嘿,咱们这儿生了个新的小菩萨。

王子异总是对新兴的一切充满兴趣,包括篱笆后那一两丝蜘蛛网,雨后鼓出来的花骨朵和这个刚刚出生的软嫩生命。他不是个缠人的小孩,却异常执着地拉着妈妈要去看弟弟。十几个人围在蔡家不大的房间里,木地板被踩得咯吱咯吱响。他站在人群最外沿,小声说我想看他。但是大人总自以为重要自以为聪明,好像答应一个小孩无由的请求就会造成什么损失似的,理所当然地无视了这句话。

院子门口总坐着一个小老头,瘦瘦干干地撑不起衣服,鲜少被路人发现他膝盖以下的裤管是空空荡荡的。大院里的人都说他是车祸截肢,但老头子自己一口咬定是打仗时被炮火轰的。那天他照常坐着轮椅晒太阳,王子异在他旁边支着下巴望向蔡家的蓝色玻璃窗。他忽然跟王子异说了第一句话,问你怎么那么喜欢那小屁孩儿啊,一直望一直望能望出什么来?

两岁半的小孩组织不好语言,歪头想了想,扯着自己耳朵,说:“弟弟,名字。”

没有名字的人,就像孤魂野鬼。他想弟弟应该有名字,又发愁为什么没听说大人们给他起名字啊,那弟弟长大了该怎么生活?

在大人眼里这显然不是一个小鬼该操心的事。

为了照顾来到北方避难的表亲,王家在这一年搬回了故乡,一个遥远的烟尘滚滚的省份。扒着后车座背,王子异对着那扇蓝色玻璃窗不住眨眼,视线撞上门口老头好似看破一切的微笑,他不知为何对那张皱皱巴巴的脸有些害怕,整个人滑到了座椅下面。轿车的引擎被艰难地发动,像是从地底传来的咳嗽声,震得小身板一晃一晃。

大人向他确认有没有遗落什么东西,他摇头,却总觉得自己的确忘了带走什么。

那一段记忆像一小截岔路,莫名其妙搁置在人生头三年的空白里。可能是伴随着天怒人怨的洪水,那种若有所失的空落始终蛰伏在王子异心里,提醒他有些什么被遗忘在他两岁的夏天的房间。

那是一个名字。

 

2.

 

心不动,万物皆不动。

拖长音跟着语文老师念出黑板上那句话时,蔡徐坤的一只腿正不停抖动。他急切地望向窗外,看到几个球场都被人占上了,气得骂了一句青涩的脏话。后桌的周锐拍拍他,说今天打不成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

出校门前,趁体育课占据了最佳场地的小表弟叫住蔡徐坤,还冲他抛了一个嚣张的飞吻。

“还缺人吗?”他扯着嗓子问。

“满啦。”黄明昊也扯着嗓子回,“老样子,晚上七点楼下见吧!”

蔡徐坤唉声叹气地拎着书包搭在肩上去找自行车。他也不想总摸黑打盲球,眼睛都快坏了。回家吃炸酱面,火速配着新闻联播开头下肚,国内新闻还没播完他就撂下饭碗,胡乱拿纸巾擦了一下面前的污渍就拎着球往外跑。

“蔡徐坤!”刚跳下最后一级台阶,老妈的喊声忽然在楼道里响起,“坤你擦桌子了吗?”

他边蹿上单车边喊:“擦了!”

“那你擦干净了吗?”

蔡徐坤一听就知道不妙,可能又要找他的不是,况且他刚才的确是草草了事。

“你擦干净了吗?”老妈见他不回答,又喊了一遍。

他硬着头皮说:“干净是谁?我只擦桌子了。”

老妈沉默了几秒,气沉丹田地吼:“你上来给我重擦一遍!”

唉声叹气地折腾一趟,等再下楼时天已全黑了。他耷拉着脖子踢着篮球往前走,到老年活动区,球卡在了体育器械下面。天太黑,他没多看就径直伸手去捞球,忽然有一双手伸出来,轻轻一推,将篮球滚向他。

这哥们居然倒挂在攀登器材上,凭空一眼,蔡徐坤被吓得向后猛跳。他的弹跳性极好,一下子就越过低矮的灌木丛,像一团小飓风刮过枝叶。

那个人走下来,隔着两米,把球扔给他。

蔡徐坤没接住,他眼里只有灌木掩映中的那双红色AJ。这鞋根本不是光有钱就买得起,他只在范丞丞脚上看见过。

他心情有些复杂地往上看,视野里忽然撞进一张好看的脸。除了好看他也想不到别的什么形容词,总之就是周正自然,像整齐的银杏树、八月的天空和起伏的海水一样好看。

男生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指,说你的球。

他回头的时候,正看见那颗金贵的耐克被一辆小轿车匀速压过,一时间心痛得无法呼吸,慌忙赶过去捞起来拍灰,恨不得护在心口疼。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充满善意的那种。那个男生跟过来看了看,微笑着说还好没什么事儿,径直穿过他走进楼道时,还头也不回地冲他摆摆手。

拽屁啊。

蔡徐坤居然嗫嚅着没说出什么来。他想这可是他见过的第二个穿AJ的活人啊,怎么就这么放人家走了?——可男生身上就是有一股气压,压得天地万物都沉静下来。

有句话不合时宜地划过他空白的脑海,像是句废话,又像是段佛语。

心不动,万物皆不动。                                                                         

 

3.

 

迷上摇滚之前,蔡徐坤很喜欢听一个美国女歌手的抒情歌。初三备考的日子因重复而枯燥,如果不是依赖着音乐,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迷蒙地熬过每一个闷热的中午。耳机里传来的声音让他想到黑夜里红得浓郁的大片大片罂粟,花蕊里藏着哭泣颤抖的灵魂。空旷得像来自另一个星球,她的爱情。

大多数少年人擅说爱情,讲出来的话却狗屁不通。但是蔡徐坤耻于说爱。他从小就过于漂亮出挑,早熟、自傲,又敏感、脆弱。他接收过的眼神和别人接收到的不一样。不论是长辈的赞叹还是小女孩的艳羡,都像用目光把他推举上一个虚砌的王座,又光荣又寒冷。

同龄人之间的感情让他感到陌生又不解。比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更难的是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支撑着那些谈个恋爱就自以为背叛世界的小情侣们,绕着那弥漫青草香的暗红跑道,绕着永恒的黄昏与黑夜,走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永远感受不到疲倦。不论聪明人还是傻子,不论富二代还是贫困生,不论没头脑还是不高兴,都沦陷在这一道名叫初恋的鸿沟里,前仆后继,无止无息。

而这些难题里尤其让蔡徐坤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黄明昊为什么对范丞丞一见钟情。

他这个表弟从小就是个太聪明的孩子,长辈们都是这么说的,下判语时,他们大多秉着慈爱又宠溺的态度,刻意压下了自己声音中隐隐的担忧。

在幼儿园大班的那年,黄明昊爱上了绘画,爱到专门跑去幼儿园的艺术部吃早饭,然后沿着长廊跟那些挂着的画像挨个打招呼。

有天放学,黄明昊在经过一间教室时停下了脚步。他认真地看着里面,小声说:“你看呀,他画得真好。”

蔡徐坤听妈妈说过,那是专门为一个小孩开设的高级绘画班,请的外国名师,一节要几万块钱。他幼小的心灵不知道如何辨识自卑和尴尬,他以为那是恐惧。“咱们走吧,”他去牵黄明昊的手说,“我爸爸做了排骨,要快点回家吃。”

黄明昊跟着他走了,一步一回头。蔡徐坤还记得那时候他眼里的喜悦,近似于发现了一块只属于自己的新大陆。那天晚上吃完排骨,黄明昊抿着油乎乎的小嘴,对蔡徐坤说:“我告诉你,我得和他在一起。”

蔡妈妈恰巧经过,笑得不亦乐乎:“哟,我的宝宝,你要跟谁在一起啊?”

他脸上第一次有了一个漂亮崽子应有的矜持神情。

“一个画家。”他说。

后来他们都知道了,范丞丞才不是一个画家,他画得漂亮却画不出匠心——这是黄明昊十岁时故作深沉的评价,纯粹为了现学现用匠心这个词语。当时蔡徐坤还如释重负地想:也好,懂了这一层,或许他就不会再对范小少爷有那么深的执念了。

讽刺的是,直到现在,黄明昊对范丞丞的执念仍在,抛下画笔却不知道多少年了。

催人着迷,又不知为何着迷。这既是音乐也是爱情。女人醇厚低迷的嗓音里,蔡徐坤伏在桌上陷入沉眠的世界,一个永远处于傍晚七八点、天色像被水洗过一样清澈温暖、稀疏的路灯和霓虹互相暧昧眨眼的世界。这里有外面那个焦急狂乱的世界所不曾给予他的厚重和安稳,有红色赛车、旧钞票、蓝牛仔和夕阳里的乐园,轻快的嬉笑和脚步声里,樱桃可乐被打开,喷出愉悦的气流。

风扇呼呼地转,有一个声音楸着他的头发把他拖出了喷洒可乐的赛车前座。周锐拿三角板啪啪敲讲台,在前面喊:“蔡徐坤——有人找——”

脑袋向右蹭了蹭,他睁开一只眼睛,想发起床气骂周锐两句,却在看清门口那人的一瞬间脏话憋进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像被顺毛的猫咪。

他看见那天帮他捡球的男生站在那儿,扶着掉了漆的门框,整整齐齐穿着校服,带进来走廊里灰绿色的风。

蔡徐坤挠了挠头发,撑着一条没睡麻的腿跳过去,下意识闪避这人眼底温柔的熟稔,做出一副冷淡又不情愿的模样。

一头年轻骄傲的小兽从不会承认自己会这么轻易地被人驯服。可是这个人好像也并不想驯服谁。他眉目凌厉,语气却那么轻缓,像一片叶子落到肩膀上。

他笑着说,原来你叫蔡徐坤啊。

 

4.

 

“不就是五楼六楼那家吗。”万事通黄明昊嘬着吸管说,“我一直听说他家有个特漂亮的空中花园,和几个人约好了爬水管上去看看,没想到居然搬回来了。”

蔡徐坤试探地问你知不知道他家姓什么?

他真的只想知道一个姓氏而已,结果小表弟大咧咧地拍他肩膀笑,你说什么呐,子异哥姓王那他家当然姓王了。

哦,叫王子异。

在人际关系这方面蔡徐坤和黄明昊一直半斤八两,这次出师未捷,一边酸溜溜地转身一边情不自禁想,干嘛不先告诉他名字呢?明明招手的时候也可以,把他叫出教室的时候也可以,投篮时站在场地边给他鼓掌的时候也可以。

他怀着一份莫名其妙的矜持不主动问,那个傻子也从善如流地不主动说。

“你行不行啊,这种大佬也不知道勾搭,”小屁孩居然还不识好歹地嫌弃他,“锐哥他们都商量好这周末去子异家玩了,我听说他家的球鞋都是一墙一墙的,哇靠,那要几百双。”

蔡徐坤斜眼看他,嗤之以鼻:“没见过世面。”

黄明昊勾住他肩膀,得意洋洋地耳语,说你小弟我见过的世面比你多多了。王子异有钱吗?有钱。可是有我对象有钱吗?没有。

“你对象?”

黄明昊像偷腥的猫一样笑起来,说未来的对象,未来的。

他们正坐在初二年级的教室,黄明昊的前座空空荡荡,只桌上摆了一只价格高昂的钢笔,怪不得他敢这样大放厥词。

蔡徐坤都懒得再打击他,心说有我这么个开明善良的表哥你就偷着乐吧。他也没怎么把两个小男孩之间的腻腻歪歪放在心里,青春期刚开始人总有点乱七八糟的想法,更何况小屁孩懂什么。

预备铃响,他赶紧撤退,免得碰上从前的数学老师又是一顿数落。黄明昊托着腮,嘴巴自然地嘟起,他惯会用天真无辜作保护色。谁也不知道这个十四岁的小学习委员望着板书走神时,脑袋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废料。

范丞丞是橘子味的——黄明昊吸吸鼻子,一下一下戳着圆珠笔,咔哒咔哒声里,他突然想到这个。也对,名字不就叫范橙橙吗?

还没来得及收起莫名其妙的傻笑,前面的人忽然转身,轻轻按住他的手。

黄明昊觉得自己心跳静止了。

“别按这个。”对方明明说的是祈使句,却用了恳求撒娇的语气,含混不清,黏软得要了命,“我在想数学题,脑子好乱。”

他栗色的头发的确已经被抓得像鸟窝,两三簇支楞楞地斜叉出来,又蠢又好看。

黄明昊手忙脚乱地收起笔。他的心脏又重新开始跳动,声音大得叫他害怕,生怕被别人听见。“我不摁了,”他有些急促地说,双手摊开在雪白的卷面上,像心安理得弃械投降的士兵,带着甜蜜的温顺,轻声说你做题吧。

少年时,人总习惯于自我感动。在日记里写下那个名字,就擅自允诺了两份人生。毫不犹豫,大步向前,想要闯进他的生命里烙下痕迹。哪怕头破血流,也要用浪漫的血液在他心里流成一条长河。

这不危险,反倒安全。黄明昊知道这只是喜欢。喜欢总有一个底线,底线以下是最深最黑暗的水域,温暖水流拥着他如呵护一个胚胎,他在那里享受绝对的保护。

可是底线的存在总是为了被打破。他尚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契机,也许只是一次真正的动心,一种疯狂逃窜、无力躲闪、仿若新生又恰似死亡的动心。

动心产生在一刹那。他头发恢复柔顺的前桌转过身来,将圆珠笔塞进他手里。还在发呆的黄明昊有点疑惑地抬眼,范丞丞说我题做完了。

“所以呢?”

“所以你可以继续摁了。”

他呆呆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说我也不是一定要摁。

范丞丞有点疑惑地歪头,说可你不是喜欢吗?

心脏在黄明昊的身体里疯狂跳动,连着地板,连着整个世界——他是真的怕范丞丞会听见,因为它跳得这样响,哪怕下一刻暴毙他也一点不会奇怪。他清楚地听到了潮汐的上涨、海浪拍打在岩石上的声音,流散的泡沫发出了小孩子的吱吱咯咯的笑声,那笑声让人浑身发痒。

他打了个冷战,用碎发遮住眼睛,安静地说是啊,我喜欢。

喜欢得要了命,还差一点点,可能就要成为爱情。爱情浑然不同。它不是幼稚的自我感动,而是感动他人,这要难得多了。

可是既然范丞丞把这道题目抛给他,无论用废几张草纸,他也要尽量得出个解答。

 

5.

 

“你会在谁身上闻到味道吗?”

蔡徐坤想了想这个问题,然后凑到黄明昊身上闻,说有啊,你就一股小王八味儿。

他表弟翻着白眼说拜托别这么幼稚。

“我在范丞丞身上闻到橘子味。可他非说自己没有擦什么乳霜。”黄明昊说,“有可能的吧,我好像看过那么一篇文章,说特殊的人会给你留下特殊的味道。”

这么讲来的确亲密的人身上会有独特味道。比如他总在妈妈怀里闻到温暖的木香,在小表弟身上闻到清醇奶香。

蔡徐坤回忆一下,说王子异是海水味,有点咸的,刚刚下过雨的那种。

“噫——”黄明昊龇牙咧嘴地嫌弃,“你直说是汗味儿不行吗。”

他脑子上挨了一下,力道不轻。蔡徐坤竖起眉毛说人家干净着呢,你恶心不恶心。

黄明昊捂着额头哭天喊地,你摸摸良心谁先说王子异一股咸味儿的啊。

谁也没想到话题主角会在这当口端着餐盘在他们对面坐下。王子异满头黑线又有点好笑地开口:“……什么咸味儿?”

俩人赶紧埋头猛吃,说今天食堂大叔怎么回事盐放这么多。

吃饭时王子异问他们过会儿有什么安排,黄明昊苦兮兮地说哥我要去补课,能不能下次约个周末去你家玩?……你真的有一百双球鞋吗?

蔡徐坤在桌子底下拧他,然后听见对面的人笑着说,没那么多,没那么多。

黄明昊龇牙咧嘴地揉大腿,眼睛一转:“那只能叫坤坤哥去替我欣赏了。”

——这小孩就是可以报复,他分明看出来了蔡徐坤不那么喜欢跟王子异独处。

拨动玉米粒的勺子忽然停顿了一下,那颗橙黄果粒咕噜咕噜滚到对面的餐盘前,被王子异随手用纸巾拈起来放在边上,又干净又妥帖,小动作都像艺术。

他抬头看向蔡徐坤,眼睛像刚下过雨的天空,嗓音像傍晚七点的钟声。

“要来吗?”

感觉做了个郑重的决定似的,蔡徐坤舔舔嘴唇,点点头。

从校门一直蔓延到居民区,这条被银杏树冠覆盖的大道总是很安静,只能听见鞋底踩在翠绿叶片上的窸窣声音。没人开口说话,身边小孩就一直盯着地面,王子异还以为他是在看球鞋,转而又想到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是这样盯着自己脚上的AJ看。

“你是多大码?”

“43。”

“噢,那我是44,”王子异说,“这样我们可以换鞋穿。”

那双睫毛很长的眼睛眨了眨,有些愣怔地,蔡徐坤说了一声哦。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难免有点虚荣,如果换别人说这话蔡徐坤可能就直接冷脸说谢谢不用,但是对着王子异他说不出来。这人的语气那么纯粹,就像小孩子拿着捡来的好看石头互相炫耀,将一枚玻璃珠放进他手心。

“哦。”一个语气词过后,他又怕对方以为自己不高兴不情愿,又添了一句,“好啊。”

他们坐在天台花园的长椅上吃冰激凌,王子异给他讲发生在他出生那年的事,“那时候整个院子只有一台电视,黑白的,要人上脚踹才能发出声音。”他说话总是慢慢的,像给小孩子讲睡前故事,有种安心的力量,“我们就坐在这个椅子上看新闻。”

蔡徐坤笑着说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你那时候只有两岁。

王子异没反驳他,只是格外开朗地向后一仰,看着天空想,他们的初遇也是在这方天台上。只不过那时隔了一层肚皮,此刻却只隔着一丛花。

仲夏的夜风呼啦啦扑在他们脸上,伴随着渐渐熄灭的黄昏和远处传来的晚钟。这座城市不大,不算繁华,也不急着改变。此刻的他们毫无察觉,直到十几年后天南地北地奔波,才意识到此时此地是怎样一片世外桃源。

王子异胸前的口袋垂下一只耳机,蔡徐坤帮他塞了回去,随口问你平常都听什么歌?

“噢,对,你那天在听Lana Del Rey,”他答非所问,“我也会听她的歌。像前几天榜首的那几首说唱也很好听。”

蔡徐坤没有显露内心的惊讶,但他的确以为以这人的性格会偏爱抒情老歌。他问你是说《THRIFT SHOP》吗?好巧啊,我最近也在学这个。

其实有什么可巧的,全世界知道流行音乐的都在听这些歌,但王子异还是配合地露出一个微笑,说是吗,是好巧。

“Macklemore的声音可真特别,哪怕一个人solo也不会单调。”蔡徐坤不掩羡慕地说,“我是模仿不来。”

他的耳朵里被塞进一只耳机,王子异的指尖烫烫的,带着手机的温度。他们摇头晃脑地跟那一黑一白两个歌手唱闲散的副歌,在跟不上flow节奏的间歇里笑成一团。那天他们从Macklemore聊到2Pac,从北欧小众民谣聊到小红莓,说得最多的还是摇滚和说唱。有个词语叫一见如故,蔡徐坤从前并不是很相信这种情节的真实存在,但是从前的他也想象不到自己会跟一个只见过三面的同龄男生在天台花园上举着矿泉水瓶开个人演唱会。他站在天台边缘喊“台下的观众你们好”的时候,刚苦逼兮兮补完课的黄明昊正骑车进院门,抬头一眼被吓到,车头差点没抓稳,拐了一个大弯才勉强停进楼道里。

“怎么呢怎么呢,”蔡徐坤晃着胳膊一副大佬模样地走下楼梯,被黄明昊抓住胳膊问东问西,“你跟子异哥没打架吧?……那你在天台上犯什么病,我以为你被揍得精神错乱了。诶坤坤你等等我!……你看见那一百双鞋了吗?”

蔡徐坤响亮地嗤笑一声,甩掉了表弟的手,扬眉吐气地想算是扳回一城。他黄明昊先知道个破名字又怎样啊?

他不仅知道了王子异到底有多少双鞋,还一一摸过了那八十二双球鞋,还跟王子异一起举着AJ1模仿《thrift shop》的MV。

他撸了一把黄明昊松散的头发,不无同情地想,这才是我们大人之间的友谊,可惜你一个小屁孩永远不会懂。

“我还以为你讨厌子异哥。”说不上来心里为什么有点酸涩的不忿,晚饭时黄明昊蔫蔫地扒拉着米饭说。

蔡徐坤咀嚼的动作停止了一秒,想了想,那倒也不是讨厌,只是王子异总会让他感到新奇又害怕而已。

他前十五年人生从没有这种体验,要是每人头上都有一根电线,刚见面那次他俩的电线估计都要抖成筛糠了。

王子异是个奇怪的人,有时稳重有时孩子气,有时强悍有时又甘居弱势,有时像对手有时像朋友。

对于孤独太久的灵魂而言,越亲密就越危险。王子异就像电脑上经常蹦出来的那些消毒软件一样,声称药到病除包治百病,但又极有可能自己就是病毒。每当遇到这种情况,蔡徐坤——一个资深电脑白痴——通常都会选择观望。

这不行,蔡家的男人不能因为一墙球鞋就丧失矜持。他在心底对自己说,那就再观望观望。

观望着观望着,春来秋又去,小城里的所有故事几乎都翻了新,他们也长大了。

 

6.

 

王子异十八岁成人的礼物,蔡徐坤花了足足三个月才准备好。这一年他升高二,王子异升大学,礼物是一只签名篮球。篮球被放在后院平房的大信箱里,钥匙在蔡徐坤手心抛来抛去。水吧门上的风铃响起来,他一看见那个走进来向柜台服务员问好的身影,做贼似的赶紧把钥匙丢进书包里。

王子异问我的蛋糕呢?

往年蔡徐坤都会送他一个蛋糕草草了事,男孩子没那么多花样儿,掏空心思送礼物对他们而言比登天还难。

蔡徐坤把书包递给他,努努嘴说你自己找吧。他看着对方埋头翻找时露出的软乎乎的发顶,心里有点矛盾,不知为什么忽然不想把那个篮球送出去了——他既希望大学校园里的王子异能拍打着它招摇过市,又希望王子异给他打电话说你不在都没有人陪我打球。

当然,如果是王子异,大概不会说出这种又蠢又腻歪的话。

书包快被翻了个底儿掉,那串钥匙也没出现。蔡徐坤心头一紧说不会啊,我刚刚才放进去,难道掉哪儿了?赶紧凑过去跟王子异一起找,翻完书包又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抠沙发缝。

一个响指在他们头顶打响,他们抬头,正是曾经的初中同学,弃理从文第一人,号称边城流浪诗人的周锐大师。

能文能理的周大师今日诗兴大发,愉悦地吟诵道:“一王一蔡一个包,埋头翻找掏掏掏。妙,妙啊。”

蔡徐坤说:“周锐你要说风凉话就靠边站,挡到光了。”

周大师说:“你以为我屑于在这里观赏你们蝇营狗苟?”

“那你在这干嘛呢?”

周锐说:“我看风景。看这残阳如血,孤独的古城墙耸立在大厦间,回忆那被碾为尘土的琼花一夜。”

一王一蔡对视了一眼,都有点受不了,蔡徐坤起身说了句你再找找看,没事儿找不到我们就去砸箱子,然后拽着周锐的胳膊去水吧外面,一直走到整条街的拐角才止步。

“打什么暗号,”他有点烦躁,“王子异又不是傻,你当着他的面念我们的歌词,万一被他看出点什么怎么办?”

周锐说你还有脸说吗,你搞个乐队,瞒着家里人也就算了,连好兄弟也瞒?

关键是这好兄弟也算半个家里人啊。

他们从初中毕业那年搞起了乐队。最开始的元老是周锐和王琳凯,后来不知是不是受了狂热韩流的影响,王琳凯找上了蔡徐坤,说你愿不愿意来我们这儿做门面?

彼时蔡徐坤两条长腿还搭在双杠上,绕过脖颈垂下来的耳机里还响着《zombie》狂躁的贝斯合奏。他有些挑衅地歪头,说我可不只能做门面。

这个地下乐队做了一年多,直到现在都掰扯不出来个名字,活动场地也在学校体育仓库和废旧车场来回流窜。起初谁也没想到能坚持到现在,直到前几天在公园随便演了一场,还没来得及被城管赶走,他们就收到了一张经纪公司的名片。

像骤然被打鸡血,贝斯吉他键盘主场围在花坛边像原始人一样高声歌舞。连黄明昊都主动找上门要做他们的经纪人,说我看你们这个组合铁定能火。他们开始疯狂熬夜逃课,说是用命写歌也不为过。

“但是今天肯定去不成了。”蔡徐坤惆怅地抹了一把脸,“王子异生日,几家人要聚餐,排练我就不去了。你盯着点王琳凯他们,别又点外卖又撩小姑娘的,耽误排练时间。”

“你还有时间操心别人呢,先管管怎么糊弄过你那领导再说吧,”周锐坏笑着冲水吧的方向扬扬下巴,忽然瞪起眼睛,戏谑笑意凝固在脸上。

蔡徐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王子异的座位上空空荡荡。

然后有一串清脆的钥匙碰撞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我找到了。”一手插兜一手拎着钥匙环,王子异的眼睛低垂着,碎发在眼角覆盖上阴影,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从胸腹里叹出的一口气,“被夹在两把椅子的扶手中间……”

他把钥匙抛过去,蔡徐坤下意识地接住了。

带着有点被揭露了秘密的恼羞成怒,他问你给我干什么?这是你的生日礼物。

“那要不你就送我点儿别的礼物吧。”王子异说,“比如你答应不再逃课,比如你答应不再骗我。”

他终于抬起眼,那双眼睛又深又凉,像夏夜里的森林。

 

世界像一座巨大的丛林,每个人都在密林深处藏着只属于自己的一角,在那里独自流泪、舞蹈、耕耘和静坐。谁要是妄想不再孤独,他的宿命就只能是孤独。

蔡徐坤咬紧牙关,努力不去感受鼻腔里的那种酸涩,接过妈妈夹的饭菜放在碗里,一口一口味同嚼蜡。

油腻的黄木圆桌上,一大桌热腾腾的不知什么菜摆成一圈,像等待皇上翻牌子的后妃。长辈们叙着没完没了的八卦家常,隔着饭菜的水汽,电视里兀自切换画面。蔡徐坤心里堵,吃没几口就饱了,窝在椅子上沉默地摁遥控器。

他专注地盯着新闻联播的画面,耳朵还是能听到些谈话的内容。“……原先住门口平方的庆大爷,你还记得?”一个年长得叫不出称呼的女人说,拿筷子敲着碗,锵锵锵好不热闹,唱戏一样的腔调,“他不就是跳楼去了——”

“跳楼?”王妈妈深吸一口气道,“什么时候的事?”

女人擤擤鼻子,道:“什么时候——你们刚回山西没多久。说是脑子里长个这么大的瘤子,”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他没钱,也没家人,腿还残疾,怎么受得了啊。以前还拿句自己当过兵来撑着,到那时候也真撑不下去了,哭着跟我们说他从来没当过兵,腿是被当兵的打断的。”

话说完,餐桌边的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蔡徐坤起身去开房顶的小窗,铁栏杆挡不住夜风呜呜地吹,楼下那座黑漆漆的平房一如既往地沉默。

“说什么,这么好的日子,别惦记着旧人啦。”有分量的长辈一锤定音,这一小段话就成了上不得台面的旧人旧事。

王子异只是一丝不苟地拿筷子剔肥肉,认真得好像世上只有这一桩事可做。餐桌上的话题瞬息万变,又开始聊油价上涨的事儿。人活到一定岁数,死亡也许就只算得上配菜谈资而已,而对那些还年轻的人,死亡还是有足够威慑的力量,所以不敢妄言。

“那年我刚出生。”蔡徐坤小声说。

王子异嗯了一声,把堆满瘦肉的饭碗推给他,说慢慢吃。

纵使在冷战,他说话却仍温柔,只是不爱多言。

人总是吃软不吃硬。这轻轻三个字拥抱住蔡徐坤以愈来愈深的依恋,满腔愤懑和心底刚刚竖起的堡垒一下就垮塌。

他想我真的错了吗?

如果王子异也说我错了,那我可能是真的错了吧。

他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角,示意出去说。有人跟他们喊:“这俩孩子出去又干嘛呢,是子异生日,一会儿要吹蜡烛啊!”

王子异笑着说马上就回来,然后合上了门,安静地回头,看着蔡徐坤。

他皮肤苍白,骨骼精美,站在七月的月光下像个误入尘世的小神灵。他天生就该骄傲又敏感,叫他主动求和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可是王子异听到他轻轻地说,子异,别生气了吧?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隔了几分钟,才问,你是真的想好了吗?

“我没想好。”蔡徐坤说实话,“可我从来没有这么想去做一件事情。”

他漂亮的眼睛和睫毛都托载着疑惑,向王子异质问着,我真的错了吗?

回答本应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一个十六岁的男孩懂什么呢,他不懂世事险恶人心叵测,在本该好好读书的年纪去涉足险象环生的成人世界,还误以为那是天堂。王子异应该义正言辞,应该揪着他的后脖子走到办公室去跟老师道歉说再也不逃课,应该把他淘宝88块买来的劣质话筒没收,应该对周锐王琳凯说不要再来找我家小孩他还要考985大学。

可他只是摸了摸蔡徐坤的头发说:“你没有错。”

大多数人都庸庸碌碌按部就班地按照长辈的意愿和社会的结构来过完一生,但是蔡徐坤不像大多数人,他不该如此。他如果想要什么,哪怕是星星,王子异也想搭着梯子去帮他摘下最低的那一颗。

温润的光亮在男生宽大的校服上溢出光芒,夏风妩媚的气息、走廊里未干油漆的味道和衣服上淡淡的皂角香勾勒出一个完美的影像。

“告诉叔叔和阿姨吧——好好说,他们也会支持你的。”王子异的声音在蔡徐坤面前和心脏深处同时响起。再没这样绝妙的混响,倘若录下来一定能登到billboard榜首。他抬起头,说像你一样吗?

对方愣怔了一秒,随后笑了。

“对啊,”王子异说,“像我一样,我也会支持你的。”

 

王子异的生日过后是蔡徐坤的生日,再之后就是开学。情窦初开的那段年月总显得漫长又仓促,哪怕被人搁在心底一直反复咀嚼,也总会流逝然后寡淡无味。

最有味的总是此时此刻。蔡徐坤往公用电话里投了几枚硬币,握住表皮生锈的话筒,心跳和接通后的嘟嘟声一起震动。

“怎么用公用电话,”王子异的声音从失真的老旧机器里传来,被裹上了一层遥远。“手机又被老师没收了?”

蔡徐坤说怎么可能,我们高二现在不让带手机。我就突然想起好久没给你打电话了——也不知道那个一下课就急火火跟周锐借零钱的人是谁。他舔了舔嘴唇,“你在那边怎么样?有交很多朋友吗?”

他问得飞快,但对方解答的语气总是慢而从容。

“挺好的,有交朋友,但是没有很多。”王子异叹了口气,从话筒里都能听出他一刹那的别扭,他说,“可是你不在,都没有人陪我打球了。”

握着话筒的两只手同时冒出细密的汗珠,他们一起想象电线尽头的城市是否也有这样如海水的夜色。

蔡徐坤从前以为爱像山洪暴发,现在才知道不是那样。山洪照样来过,世界照样颠覆,可是爱让洪水消去的同时留下一片沃土,在那厚实的土壤上,缓缓开出一朵小花。

柔软又娇嫩,开在胸口,组成了新的心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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