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

【异坤】情钟

手痒写民国,码文时候不停想起初中模仿张爱玲的那些黑历史()之前一位小可爱点了“不同时空无法触碰”的梗,我好像越写越不像这里就不艾特了orz

不是be,开放性结局(吧)

 

 

 

 

王家老宅依山而建,落斧开阔逶迤如伏龙,龙尾直摆进山谷中。山深至此,吐气便成云,伸手可摘星,千年光阴都隐居此地,连带老宅丫鬟也沾上仙气,黑眼仁提溜转,衣色苍翠欲滴,像钉在树荫里的地灵山鬼。日头西,谷风起,墙壁上影子拖曳飘忽;电话铃忽然惊响,那些影子一激灵地挺直,有了主心骨。一群鸽子哗啦啦飞出去,嘴里叫,少爷回来了!少爷可回来了!

打年初起,二少就三天两头不着家,圈下后山一块乱石场,名曰拍电影,耗在山坳别苑里行苟且之实。老夫人要不是牙口不好,简直要把那个电影演员的名字嚼碎——戏子,还是男孩儿,打着洋派幌子也逃不开下九流。她的孩子没吃过亏,不懂金玉皮囊撕开能散出多少败絮。她有意插手,却又惶惑不忍——眼见这个小儿子二十年来头次被俗情缠身,又困惑,又快活,像个真正的凡人。她自中年丧偶,右臂彻底脱力,不再抓得住本该抓紧的东西。别人再提二少的荒唐事,她也不语,只将瓜子皮啐在地上。

窗玻璃有蓝有绿像海水,一轮红日沉入水底,照得万物生烟。山坳升起白雾,天穹降下蓝紫色,融色处传来钟声。这钟声浑厚苍远,杳然不知来处,记忆中仅在两天不曾响起,一次隔了二十年,一次就在半年前。

王二少踏着钟声归来,莺莺燕燕拥出去开门。他在山里住久了,八分像树木,树木有灵,他也有灵,可惜这灵只感应天地,不感应世人。他眉眼森凉,仿似一眼能望见百年,于是满殿春花都成了鹧鸪,全无意思。他将礼物袋提给她们,惯例微微低头,直视每双不期而遇的眼睛,他是出名的好人,谁都能在他这儿得到善意,只要你不指望这善意跟别的善意有什么分别。

文祺嘴里咬着钗子去拢头发,殷殷地笑却没人接,好像一盆热水泼在地上。家里惯常是把她当填房看的,别人悄悄拧她,“二少这回住几天?”她神秘不语,免得被人看出自己也不知道。随从听见了,大喇喇道:“不留,赶大夜,把蔡徐坤的拍完……”

单那三个字吐出来,满屋脂粉就失色。

最开始是没人知道的。金屋藏娇其实与金与娇无关,只美在一个藏字。明眼人都看得清二少是怎么陷入魔障,在厅堂里来回踱步念剧本,捧着胶片痴笑,举手投足都牵着个念想。这屋里没有那个人,却处处涌动他的气息。蔡徐坤这个名字也是那时才在此处响起。

他说是演员,演艺界又没人脉;说是山城老户,一追寻到祖上三代就绊牙。这帮人闲磕牙,说孙猴子好歹石头蹦的,他却完全凭空冒出,莫不真是山精野鬼化成人了?——她们平日里舌根嚼得欢,真见了二少书桌上散落的照片,又跟拜菩萨似的正眼都不敢瞧。蔡徐坤一生得益多来于此,只因他生得太好看,好看到不可侵犯,让人很难相信他还有什么闲心去行坏事。

“实在喜欢,谁也拦不住你——可成日不着家是什么意思?”一家主母把小儿子叫上阁楼,黄昏里的灰尘落在她松弛的手臂上。她这么说是终于松口的意思,谁料二少却不识好歹地笑出声。

“妈。”他蹲在老夫人面前唤,眼神深而恳切,任谁看了都要轻信,“妈,您放心,不出明年他便走了。趁他还在,我得赶紧把电影拍完啊。”

他母亲自然不信,但多少还是吁口气,能说出这样话,那看来他也不至于怎么喜欢那个戏子。过得不上不下,爱得不痛不痒,凡人就该这样。

自阁楼上下来,二少马不停蹄又踏上回程。片场搭在乱石岗里,灰尘味很重,一说话牙齿间咯吱作响。他一路与人打手势问好,尊称不论,老成一派还唤他的字,引经据典酸掉牙,随之从牙缝里挤出茶气;新兴摩登的又追着他叫密斯特,仨字带着热烘烘的贴面扑过来,躲又疏远,不躲又狼狈。这里唯独一个人叫他子异,尾音又脆又黏,像包了层琥珀糖衣。

“子异!”蔡徐坤一眼盯准他。沾王家的光,百货公司还未开售的新式洋装他都已着身,两条背带把白衬衫勒在肩骨上,振翅欲飞。隔着摄像机器,他冲王子异伸出手臂,像邻舍的桃树,枝桠一半伸到他园中。

王二少海外漂游两年,学成了,只带回来薄薄几页电影剧本。洋剧本水土不服,拍了几年都不入戏,没成想蔡徐坤一来他的电影就有了魂。都不用唱戏,蔡徐坤往那一站,自己就是颤巍巍的戏。额发过眼,颌角轻抬,喜怒嗔痴横生,长生殿风波亭就都有了。

风言风语不少,他们听了不过相视一哂。外头酸唧唧说什么“又不是孙悟空哪来石头生”,但蔡徐坤却确凿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天正是初五,剧组都散回家过年,留下王子异一人嚼剧本,一步一步踏进积雪里,不经意走到乱石岗。纸页里骏马长嘶,纸页外也响起达达马蹄,王子异本以为自己幻听,忽然从那两块山岩的窄缝里冲出一匹瘦马,蹄声急凑,乱石横飞,马上那人“吁——吁”地叫,一见王子异登时双眼放光。

“兄弟兄弟!”蔡徐坤嚷道,“快救我下来!”

王二少驯马一流,稳稳当当把他解救下来,充耳不闻对方的感激之词,眉头紧锁地径直走向那方洞口。外面天色暗下,洞里伸手不见五指,空落落黑漆漆寸方地面,确凿是没有第二个洞口的——他究竟打哪儿出来?

蔡徐坤磨到髀肉,岔着腿艰难地跟上他。他神色冷峻,蔡徐坤不好意思打扰,俩人乌漆墨黑瞎转半天,蔡徐坤才小心翼翼道:“嗯,兄弟,你哪个组的?”

“什么?”

“我隔壁《东风》组的,没听说附近还有拍民国啊。”蔡徐坤问,“不会你也是我们组的?咱导演呢?快快快,再不回去他要怀疑我携马潜逃。”

王子异看着他,他也看向王子异。深冬天色黑得早,郊野无灯,全凭星河照明,月光打透洞顶照在王子异脸上,古井无波,静谧得瘆人。

“你从哪儿来的?”王子异问。

蔡徐坤看进他眼睛里,双唇干瘪地开合几次,也吐不出完整问句。

“现在是……”他手脚都不知怎么放,寥落地环顾,“是民国……”

王子异道:“民国十四年。”

本来不应该这么轻信,但王子异身上自有一股气度,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甸甸石头,阻绝了剩下所有可能。

血一下子涌到脑门,逼得蔡徐坤眼泪都快出来。他踉跄退到石壁上喘气,第一念头想到家人,随即就再来不及想什么,只能被懊悔的狂潮一遍一遍冲刷。他想他就不该接这个破戏,不该一时兴起地上马,不该东西不分地任这头畜生闯进那座雾霭霭密林。

但一切不该都不幸应验,再可笑的剧情也成为现实。尘埃落定,他踏在一九二五的土地上,头一次认清在不可抗力的洪流中个人意志有多微渺。

他们坐在乱石上,直到夜深露重,沉默比风还劲。

“你是现代人吗?”

蔡徐坤木了两三秒,被拧了似的一激灵:“你知道?”他捏住对方臂膀,“你怎么知道?”

“因为钟声没有响。”

是有生之年头一次。王子异偶尔怀疑,二十几年前的那一次是不是人们记差了,毕竟晚钟就融在此处天空里,谁都不会刻意去寻。但今天的晚钟实实在在没有响起。他圈下这片乱石岗,也无非是为了这一天,真的等到了,却前所未有地空茫。千头万绪后,他只是用了萍水相逢的语气:“你要是来找我,我或许可以给你一份生计。”

蔡徐坤道:“可我要回去。”

“——向着那颗星星走。”他说,“在白树林前边,第一个小胡同里,红色旗子,永庆茶馆。过了戌时,你还不来,我就当你走了。”

“可我要回去。”

王子异安静地看他,直到他胸中愤懑郁火全熄灭。“你回不去。”王子异说。

那一夜对于蔡徐坤好似永夜。乱石岗长草枯黄,风中裹沙,吹得他后颈起疹。他摸索进那个胡同时已经三更,街上只有敲梆子的,眼神散漫从他身侧飘过,两个孤魂野鬼。他在巷子里绕了三周,忽然头顶一扇窗打开,王子异探头道:“上来。”他才看见前方突兀支出的那面旗子,大红底,烫金字,永上面的点没了,慶又是繁体,他只看成“水什么东西”茶馆,难怪找不到。

穿越至今已经半年。他们曾下山去城中黑塔,一层书籍歪扭堆积如蛇骨,二层成千上万个瓷白骨灰坛静静俯瞰塔下众生。翻过县志又问过高人,近来天象诡变激荡,大约不出年末,那扇“山门”就又将再开启。他们倚住栏杆远望,整座城池在脚下沿扇形排开,黑瓦白墙,规整又安宁。再多感谢都显得轻浮,蔡徐坤转头说,子异,你那个剧本我演演看吧。

试镜时戏服不大合身。他掀门帘走进来,赤脚踩白砖,衣带挂在伶仃肩骨上,裤脚拖沓,整个人像从丝绸料里长出来。王子异书房里空摆着波德莱尔与歌德,他读过那么多诗,都不是好诗,最好的诗不像诗。他的诗歌活生生向他走来,每个眼风都是绝句,都叫诗人折笔。漫长的夜晚,他们坐在炉火边背诵台词打发时间。蔡徐坤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那些台词不属于他,从他口中说出却比歌曲更流畅,每一个音韵都完满恰当。他们绕着电影谈天说地,说到晓光照进帐篷,把薄薄几页纸都说烂了,还不尽兴。

“你一定做过演员,”王子异道。蔡徐坤晃晃头,发梢昏黄柔软。这个时代连演员的意义都尚不能接受,更罔论理解idol概念,但他还是尝试解释:“说穿了,用皮囊和魅力吸引爱,再把这些爱意变现成钱,我们干的就是这个。”王子异虽然不解,但也觉得倘若世上真有这么一群人存在,那蔡徐坤必是其中佼佼者。他不能属于任何人,否则就枯萎失真。就该所有人都得不到他,挤破头去沾他一片衣角,视线越多他越泰然自若,镜头越深他越容光焕发,周遭越脏他越一尘不染,他就是贪婪的诱饵圣人的克星。

镜头之外的主动蔡徐坤并不擅长,被动往往才是最有利的位置。像此刻王子异把茶杯递给他,他分明两手空空,却偏要低头就着王子异的手喝一口:“我以为你要在家里住一晚。”

王子异向上望着他,笑着道:“我怕来不及。”人人都爱暧昧,因为暧昧里没输家。推拉过程最引人入胜,要以沉默做剑戟,百般刺探周旋,谁先感受到卸掉心防那一瞬间的茫然,谁就略逊一筹,然后越挫越勇。

四周没人时蔡徐坤颠来覆去地倒弄自己的手机,这似乎成了他与百年后世界的唯一联系。再怎么关机省电硬撑也到了这一天,只剩一格电,他可怜巴巴坐在地上,王子异摸着他的后背蹲下,黑漆漆屏幕上映出两幅脸孔。“那不如我们来拍张照——”在关机前最后一刻蔡徐坤忽然起性,手比嘴还快,画面咔嚓一声定格,随后陷入永久黑暗。他们谁都来不及看看照成什么样子,相顾无言半晌,都笑着弓起后背。

夜来山雨,拍摄不得已中止,他们回到别苑。夏风黏湿,俩人都长手长脚摊在竹席上,不盖被子。蔡徐坤失眠,顶着毛茸茸头发蹭来蹭去,最后枕上王子异腹部。隔着那层柔软皮肉他小声问:“大约还有三个月吧?”也不知从对方身体内部得到什么回答,他点点头,叹出一口白气,散在溶溶月光里:“三个月,那也够了。”

王子异怕自己没听清,稍拿胳膊支起身体,然后看见对方掰起手指,比出三个指头,在虚空里度量。

人生百年太长,反倒不好把握。三个月正好,足够让他们这样相依偎,共眠一枕,听一夜凉风吹雨声。

夏去秋来,电影拍摄接近尾声,王子异少不得跑出去应酬打点,他真为这部片子操碎了心。“山里又下雨啦,”蔡徐坤抱着褥子坐在剧组篷子里,给王子异听油布上踢踏的雨声,脸颊黏在话筒上。他要是电流就好了,他恨不得顺着电线游到王子异那里去。他是浓墨重彩一团色块,搁哪张纸上都漂亮得突兀,唯独王子异让他有了底色。

他的底色在电话里叫他等一下,这一下等了三个钟头,王子异才拎着蛋糕披雨躲进帐篷里。他过农历,蔡徐坤过阳历,可巧凑到一起,一同把蜡烛吹灭,等暧昧的焦味升起。雨后月朗星稀,他们去踩石块上的水洼,打湿了裤脚,布料黏在小腿上,痒痒的。

“这里的夜很安静。”

“那边的夜不安静吗?”王子异问。

蔡徐坤摇头:“总是很吵,总是有声音。”那些声音如水流从四面八方将他紧拥,洪水载舟时,个人思想轻浮到没有重量,只能随着漩涡打转。

王子异沉默许久,问他:“这里安静,那你留下吗?”

他们对视,风声和星光都在视线外,他们的世界悄静无光。人来自哪里,去向何方,其实都是由不得自己的。王子异问出这个问题时就没想过得到答案,有时候问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但是蔡徐坤知道了,王子异在舍不得。

他说我给你唱首歌吧。他坐到木梯子上,打着背带弹吉他,王子异就站在地面上望他,他跟湿漉漉的月亮一样远,唱歌时沉在自己的伤感里,但愿长醉不愿醒。一曲终了他睁开眼:“这种粤语你听得懂么?”也不差太多,王子异点点头,说你发音不太标准。

蔡徐坤登时老大没面子,绷着脸,下颌像荷尖鼓起。他说我那是故意不想你听懂——可他看不见自己眼波明亮化作一池春江,也不知道有些歌词在诉诸于口前早被这双眼睛唱了出来。那些歌词底下的东西在王子异胸口里蠢蠢欲动,就要冲破他心瓣。他向前跨了一步,扶住木梯两端,再冲动也没忘让蔡徐坤安稳——他已经想这样做无数次,当蔡徐坤从诗歌里走出来,当蔡徐坤伸出洁白手臂,当蔡徐坤笑得露出牙齿。

钟声敲响,那个迟来的吻终于落下。

空谷回音荡在四周,把他们轻飘飘托到云上。蔡徐坤还没卸妆,被吻的地方晕红一片,像瓷人磕破了嘴角,迷瞪瞪垂着眼。王子异好像清醒了,他早在凑过去的一刻就清醒了,他只是迫不及待地想混蛋一次,做木头多无聊,做混蛋才快乐。二少爷又快乐又痛苦,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抽离这种水深火热,他想王子异我就知道这是迟早,你个孬种不怀好意心存觊觎,好像把完美的东西磕破一角就能将他据为己有——可是你能吗?磕破摔碎他也不是你的,哪怕化成泥巴他也要融进另一块土地。你什么都不能挽回,你能的就这么点儿腌臜,装得神灵一样无欲无求,却去亵渎真正的神灵。

既然是谜就不该把底点破,他们本该君子之交聚散无遗憾,全被王子异毁了。嘴唇与嘴唇相接的一刹那,灵犀点通,爱意滚烫,烫得蔡徐坤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

“……没事,子异。”他说完这四个字就失去思考能力,发了好一会儿愣又回过神,垂下的睫毛翻起像蝴蝶打转,划出叫人眩目的光晕。他说,真的没事。咱们回去吧。

他跌跌撞撞地下了梯子去卸妆,王子异沉默地看他,拿手蹭了蹭嘴角,摸到亲吻时过渡到唇峰的一点胭脂。他牢牢握住,连这一小撮胭脂他都不想给别人。

那他怎么舍得把蔡徐坤给别人?

不舍得,就是占有,就是爱,就是痛苦根源。与广袤苍远的时间相比,爱最轻浮,最无用,最累赘。神的爱,因为无欲无求,倒也没坏处;凡人的爱最糟糕,肢体交撞言语撕扯,恨不得吞吃彼此,还要用最原始的吃相风卷残云。王子异一直自诩看得通透,直到此刻才有了痛觉,有了人心。

那个日子越来越近,他们总是聚少离多。王子异拼了命似地在上海滩打转,赶时间打通人脉,但他们都知道蔡徐坤未必能等到电影上映那天。“没事嘛。”他安慰说,“我回去搜一搜名字——网上肯定有,看他个八百遍。”

说及此王子异又跟他讨论电影名字,蔡徐坤说你不如也叫《东风》好了,跟我原先那个戏同名。话筒里传来他咯咯笑声,震得王子异耳尖酥麻。“我们这就不算抄袭了吧——按时间看也是他抄我们的。”他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我们导演也挺有才华的,就是性子急脾气臭。我消失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把我撤了,换别的角儿了。”

王二少陷得好深,连这种干醋都吃:“他怎么有才华?跟我比如何?”隔着千里他都能想象到蔡徐坤现在抿嘴笑的样子。“比你当然是比不上啦,比不了,比不起,”蔡徐坤吻着话筒说,“谁都比不得你。”

刺啦一阵嘈杂,这段柔情蜜意的通话忽然中断,双方都意犹未尽地愣住。蔡徐坤的第一个念头是王子异怎么会挂断他的电话?王子异不会,所以应当是电线的问题。他张嘴想要叫人看看什么情况,却先在窗外看见院子里那些人的惊恐神情。那一幕在蔡徐坤印象里刻得很深:几个人手掌空空地站立,张嘴呆望着头顶,一排脸色青白的石膏塑像,很有点表现主义。

还来不及蔡徐坤从其中分辨出什么,轰隆一声天雷已经炸响在半山腰,霎时地动山摇。他刚跑到门边就不由自主跪下,膝盖重重磕在门槛上,撑着爬起来继续跑。直跑到一片沙石空地,他茫然回望,看见乱石岗上还没撤下的机械与篷子应声倒塌。

战争开始的一刹那,人会忽然忘记三六九等。下人都跑散了,蔡徐坤随着大流往城里走,不期遇见了王宅里那个丫鬟。之前见过一面,还有点印象,他张口问你们夫人怎么样?

文祺直愣愣地盯着他,跟盯杀父仇人似的,眼睛慢慢红了。她哭出声,不住摇头,抓住蔡徐坤的手臂,哭倒在地上。“老宅没了,”文祺说,“夫人没了。”

蔡徐坤晃了一下。非要在将走之际给他来这么一出,命运对他也忒狠毒。青空湛湛,白日灼心,他想王子异什么时候来啊……他为什么比王子异还伤心啊?

次日晚间,王子异把王家众人从救济院里接出来,亲自驱车送他们去火车站。车票前所未有的抢手,众人叠声感激二少,文祺抱着一团小包袱,泪眼盈盈从车窗里望过来,王子异扭过头,跟蔡徐坤说走吧。

他们回到山脚,王家数十年基业都已散成残垣粗砂。王子异放下行李箱,踏进只剩一扇的院门,满身风尘,背影却挺直。人不愁生计时,永远不会明白一些道理。这座老宅曾是他毕生倚仗,他在此地生此地死,心里只填满这一亩三分地与香衣鬓影。而今宅子一夕焚毁,他茫然起身,才看到了背后的万丈青空。

送走蔡徐坤后,他应当要回到上海。战火将燃,哪里都不算栖身之地,只是像上海这样接近权势漩涡的地方,总归要更安全也更危险。战争里每一步都是惊险赌博,他孑然一身反倒有胜算,筹码全抛也没什么好怕的。

黄昏与钟声同时降临。蔡徐坤只站在离王子异几步之遥的地方,却好像站在百年以后。他心里空洞,不知为何浮起《东风》导演挥毫题诗的场景:山浮千色晚,声落五更灰。但作一杯饮,壶底东风吹。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唯一拥有的,不过此刻耳里未散的一点钟声。

偏偏他们还要争吵,还要哭闹,还试图用痛苦去掩饰悲哀。蔡徐坤死死摁住那个行李箱,颠来倒去地重复,你跟我走,要么我就留在这儿,就好像重复真能改变什么。王子异无心跟他撕扯,但骨骼里注入怨气太多,不小心发力,那不堪拉扯的行李箱被掀到地上,滴零咣当散满地,响声一层层滚在他们脚边。蔡徐坤的小腿开始发抖。他祈祷这一天快点结束,一切都太奇怪了,王子异在发怒,他自己在沉默,枪炮声盖过钟声。他想赶紧逃离这一天,去随便哪个地方,草长莺飞或者乱石穿空,只要他和王子异都一如往常。

“不。”王子异说,“我不走,你也不留。”

八个字耗尽他浑身气力,他感到腹部空了,整个人脱胎换骨的轻松,都快站不住地面,魂魄要出窍飞升。蔡徐坤安静地看他,表情看起来快哭了,但最后没有流眼泪。王子异暗自松了口气,他好怕蔡徐坤哭。这张漂亮的脸就该是骄傲的笑吟吟的样子,哪怕流泪也要等登顶再流,等志得意满再流。

人总要在出生时就预备死亡,在相见的第一面就预备分别,这是命运使然,但不是人之常情。

成败离合都在于太默契,他们共情强烈,却不是同类。

王子异在残破的宅子里翻捡很久,直到天色全暗了,才放弃再找那本日记。那是他父亲的日记,藏在阁楼房梁上,在王子异十七岁时第一次被他找见。“他就从你来的地方来,就从那两块石头里,被我妈妈看见。”他跟蔡徐坤回忆道,“奇人异士很多,都劝他择良时回去,他不肯,说不能抛下妻儿。”

人往往有赴死之勇,却未必敢重生。一个人要回到百年之前再活一次,固然是他的英勇,但肉体凡胎很难乘载住过于厚重的时间。妻儿环绕也不能减轻无所归属的空茫,他的中年时期混乱痛苦,却隐忍不发,等到躺在床上抑郁而亡时,已干瘪得像只甲虫。人活着全凭胸膛一股意气,他的气不在这个时代,死无归所,随波逐流。

“后来我们把他骨灰撒在海上。”王子异道,“他在日记里写,希望我们把他撒在海上。”记忆中的父亲沉默如坏钟,直到生命最后才发出沉重一响,随之遁入海底,杳无回音。王子异之前疑惑人为何能这样郁郁寡欢,那时才隐约明白,无根的快乐有多艰难。

所以让蔡徐坤回去吧,他不能不快乐。

公路被炸毁,只得弃车而行。他们抱着侥幸去马棚看一眼,居然真看见两匹幸存的马,缰绳被压在山石下,行动不得,枯槁似瘦驴。

他们骑马沿那条河慢慢走。两匹马日久生情,耳鬓厮磨,骨骼相撞,比他们还要情浓。人胜于兽,无非胜在理智,但理智却又总叫人这么难过。

“你要去上海找文祺吗?”蔡徐坤问。王子异摇头,但不是回答。

“文祺不好?”

他本意是想调节气氛打打趣,可惜没打趣好,反倒勾人伤心。看见王子异抿嘴的样子蔡徐坤就知道他真伤了心。文祺很好,但王子异不会想爱她,人爱的总是让自己伤心的东西。

“你还会喜欢上别人,”王子异慢慢地说,“你会有家庭,有妻子儿女。等到七老八十没牙齿的时候,你可能还要为老不尊地编个故事,告诉他们你在十九岁这年穿越回民国,喜欢上一个人。”

“干嘛啊,”蔡徐坤道,“别说了。”

因为来处无可选择,所以人总是乐于安排一切去路。其实何必安排,人本来就都只会走自己的路,偶尔同行是幸运,半途分散是必然,但至少他们还在彼此那里留下点儿深入肌理的印迹。王子异就站在一九二五年前望,知道蔡徐坤在前方,他这一生多少有一点希冀。

他们在乱石岗下马,两片相依山岩后是蓝紫色嫣然天空,一切看起来都没什么不同。高人的预言也未必尽然,有可能今夜山门不开,蔡徐坤就走不得,有可能老天就要他们纠缠至死,他们心里隐约有些期盼,却为这份期盼感到羞耻难堪。

蔡徐坤扶住石壁,努力跟他挤出一个笑。前后两个年代撕扯着他,他觉得痛,却不肯向王子异表现,临了还想耍个机灵。“你向着那颗星星走。白树林前边,第一个小胡同里,红色旗子,永庆茶馆。”他笑起来,“过了戌时,我还不来,你就当我走了。”

王子异不回答,也不走,蔡徐坤拿他没奈何。他每向后退一步,天光也随之暗一层。等他消失在两片巨石间,王子异这里的天色就全黑了。寥寥永夜,沉寂像无声的极光,照在不归人肩上。

他站立一夜,化成千万乱石里最普通的一块,破晓时分才又变回人。岩石表面浮上一层水汽,水珠蜿蜒流进深不可测的缝隙里。王子异撑着膝盖走两三步,又停下,休息片刻再走两三步。风声呜咽,他胸中却全无湿意。

太干脆的割舍本就是倚仗着一时麻痹,此刻他干干脆脆把过去腰斩,可能要二十年后才觉出疼。那又如何呢?二十年后,文明从西打进东,战火从南烧到北,洪流里谁都难免沉浮,人将不人,世界也不是这个世界了。

六十年后,他顶多带着些模糊明媚记忆,一摊死肉长在病床上,子孙绕膝里咽下最后啖气。

七十年后,蔡徐坤就出生。九十年后,他们又要把相遇告别和重逢再演一遍,当落落晚钟再响起,雨季降临赤地。最美也不过明知故犯一错再错。永远轮回,永远停留在第一眼,永远遥望,永远初恋。

那都将是些很长很远的记忆了。而眼下风波涌起,谁都难独善其身。

赤壁赋说“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空茫无所依原是人最初与最后的状态。生命广袤无边,却总被浪费在局促欢情上,是人的目光短浅,愚不可及。他从此再无名号,只是天地间一棵苇草。炮火追在身后,他驱马出城,横眉冷面,提剑欲向一切混沌虚空砍去。

 

 

梦被撕裂,蔡徐坤微睁开眼,白光刺得不行。他低声呻吟,招来沙发上枯坐的经纪人,殷切问你感觉哪里疼,想不想喝水,会不会幻听?

“你坠马的新闻都上热搜了,还好不严重,导演批了一个月叫你好好养——”他摸到明星后颈,忽然叫了一声,说你怎么浑身是汗啊,是不是不舒服,“还是做噩梦了?”

经纪人说:“我看你梦里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头。”

东风吹进房间,带来残雪的气味,市中心的大钟敲响了八下。好像有什么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风过无痕,只有时间记得曾有事情惊天动地地发生。

蔡徐坤环视一圈,胸骨隐隐作痛,像一场高烧过后再拥有珍贵寂寥的健康。

“不,”他茫然开口,如钟声落地,余有回音。

 

“是很好很好的梦。”

 

 

 

 

(完)

——————————————————————————

1k也是我很好很好的梦

坤唱的粤语歌是《1874》

老王的电影最后叫《情钟》


评论(51)

热度(764)

  1. 共1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